慢由錄

Name:
Location: Hong Kong

陳慢由,畢業於麥當勞大學,經過兩年的逃獄生涯,經已自首回航,曾任職於某中小型垃圾場,負責文字排污及其他廢物處理工作,同時兼顧冷氣機的適時開關及應付高級知識分子們的不定時吠吼/羊癇。著有長篇小說《自圓記》。生性怠惰,動作緩慢但急躁易怒。需要大量超標的睡眠,有生以來沒有一天沒打過呵欠。

Tuesday, June 09, 2009

我們不曾鬆開過手

經過這漫長的一星期,累得說不出話來,我的頭終於開始疼了。
過去一星期,每天,困於辦公室,閒著無聊又或處理著沒意義的事情,心裡只惦記著六四兩個字,腦裡只播映著種種與之有關的畫面。每晚,在電腦前觀看閱讀那看過或未看過的一切影像與文字,流淚,發獃,憤怒,痛心,茫然,直到累極入眠。
六月四號晚,從公司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維園,我沒有什麼心理準備。
我沒想到會看見如此震撼的場面。十多年來,我沒有見過如此巨大的燭海。
當大會宣佈參與的人數後,聽著《歴史的傷口》的旋律,想著被謀殺的學生、平民、二十年來所有被殘害後還要不斷被迫害的同胞們,我再也抑制不了心頭的激動,淚水忽爾急速的重重的落下,好久不收。我想,「老淚縱橫」或許就是那麼樣的情狀。——是的,我自覺老,雖然那一年的夏天我還不夠十歲。我自「覺醒」以來點了十幾年的蠟燭,也流了十幾年的淚(如梁文道所說,就像偏執狂一樣的,每年重複著)。別說難屬,別說被流放或監禁的民運人士,連我也哽著萬千斤的委屈。那是一種怎麼樣的委屈?那是一種對於中國人這身分與包袱愛恨交纏的委屈,一種在激憤莫名中無能為力的委屈,一種在光陰流逝中發現所追求的一切毫無寸進的委屈。

很多時候我總是想,當一個中國人本已極其艱難,當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更是難上加難。冷漠自私的人總是活得輕鬆快活點。一如朋友勸我「把眼光收窄些」來抵抗工作的無聊和難熬,我想,冷漠和自私就是用以阻擋和逃避歴史的傷疤和別人的不幸的最佳工具。沒有人迫我們去管的。每年這一夜,除了去維園,還可以有很多別的活動的——儘管我看不出每年「去維園」坐兩個小時可以算是哪門子的「付出」和「犧牲」。我們用不著折磨自己,每年迫自己面對一遍這麼讓人難過的事情的。可人之為人,到底在於什麼?若道人之為人在於不忍人之心,這不忍人之心的背後應該還必須要有一種道德勇氣作為支持的——光有惻隱之心是不夠的,在惻隱之餘,你有沒有勇氣走出來,做應該做的事?在眼見別人的苦難時,你選擇別過臉去,還是伸出雙手?

對於自己的無能和渺小,我已經慚愧了好久。可十多年來,人生中幾番大起大落,我心底裡的願望和志願卻原來從沒變樣。在二十週年之際,我的淚流得特別多,但意志是特別的堅定。我衷心地祝福每一位天安門母親,每一位為民主自由奮鬥的人。我心一直與你們同在。一天不死,一天不忘。面對強權的壓迫,我們以燭光為憑,圍成最緊密的人牆。即使有天你或我將倒下,我們從不曾軟弱,也從不曾鬆開過手。

Wednesday, June 03, 2009

二十年。
十年生死兩茫茫。那二十年呢?二十年又如何?
被國家軍隊屠殺了孩子的父親母親們,被獨裁政府不絕地壓迫折磨的民運人士們,被拒絕入境無法回家的流亡人士們,二十年來,你們過的是怎麼樣的日子?

二十年。
一個在八九年出生的嬰孩,如今都二十歲了。一個在八九年時十歲的小孩,如今都正值盛年了,可能也正在實踐自己的人生目標了。一個在八九年時二十歲的少年,如今都步入中年了,可能已有所成就、成家立室了。

那在二十年前被剝奪了生命的人呢?他們做了些什麼,要被奪去生存的權利、成長的權利、追求美好的權利?是的,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但不該死的人何以要被殺死?何以要被自己國家的軍隊殺死?

中國共產黨:你給我們一個答案!給我們一個答案!

從那一夜第一下槍聲開始,我們就經已徹底的絕望。我對這無恥政權其實從沒存有任何幻想,而他們每天不斷犯下的罪行只證明了我的清醒。即便說平反,即便有一天這場愛國民主運動真的得到了平反,我,生生世世,永遠也不會原諒這無恥政權的所作所為!我永不原諒,因為我沒有辦法原諒,也沒有資格去原諒!因為我每次看到廣場上年輕的臉孔、飄揚的標語,也激動不能自已!因為我每次重讀學生們的絕食宣言,也心痛得不能言語!因為我每次看見擋在一整列坦克跟前的王維林的身影,也頓時淚流不止!我,一個沒有參與其中的人,一個沒有因此失去親人或自由的人,有什麼資格說原諒?那些因攀附無恥政權而得益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出來說話,為暴政開脫罪名!你們有什麼資格?

許多年過去了,我們都長大了或老了,記憶力或也衰退了,人或也變麻木了,個人的任何傷痛,都總隨年月變輕了、變淡了。但這事情可不一樣!對於六四,是完完全全的不一樣!這些年來,每過一年,我的憤怒和悲痛就再加劇一點。到了今年,二十週年,我甚至已完全無法靜靜地哀悼——因為我實在太過憤怒!是的,我從沒參與過那場運動,從沒因此而犧牲過什麼,但也正因如此,我的心更是無法平靜下來!我總是想到那些被國家軍隊屠殺了孩子的父親母親們,被獨裁政府不絕地壓迫折磨的民運人士們,被拒絕入境無法回家的流亡人士們。總是在想著:這二十年來,他們過的是怎麼樣的日子?也不禁要一問再問:當中國人,是不是就要落得如此的下場?

二十年了。二十年來,國家的災難當然也多得數不清了。這些災難,不用說,當然也有著同樣的源頭、同樣的經過、同樣的結果。在一個與人文精神為敵的無恥政權跟前,當中國人,也就必然是那麼賤的了。來生不當中國人?——還用說嗎?有誰想要活在一個別說自由平等博愛,就連基本人權也乞討不到的國度?

如今,我只是還欠好好的痛哭一場。哭是沒有任何用處的,但憋了好久好久的怨恨和哀痛,反反覆覆想了許多年的各種問題,我依然沒有辦法處理。

我避了很多年了,但我今年或許會再訪北京的。不知道在天安門廣場上痛哭哀嚎,會不會破壞國家穩定或構成煽動顛覆國家政權,要被公安抓去扣留問話?如果我忍不住,假設,我真的忍不住,那我應該用什麼捂著自己的眼睛和嘴巴?